六十多年前,十岁的铁匠铺小学徒跟着二伯去邻镇送铁锄头。路过莒城时,突然遇上了大雨,他们只得在一家馄饨店歇歇脚。这一停啊,竟让他们遇上了一桩离奇的事儿……
我和宋二伯坐在馄饨店里等雨停。店里还有三个客人,一个灰白头发的老人,领着一个年纪很小的男孩坐在角落里;另一个是一条中年汉子,脚边放着一只木箱。我们都不说话,一边吃着馄饨,一边透过雨幕,眺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莒县城。
那时候,莒城还有一片绵延十余里的旧城墙。城墙里盘踞着一支日军,他们的队长叫棚田,所以,莒城周围都成了日伪军的统治区。统治区里的很多村民都逃走了,剩下的村民也都成了惊弓之鸟,极少有人敢从城墙下走过。
但是那天傍晚,我们却看到几条人影越过护城河上的铁链桥,钻进莒城的西门楼里去了。
“胆子可真不小。”坐在角落里的那个老人一声冷笑。
大雨一直下着,渐渐地,天也黑下来了。
忽然,城墙那边传来了几声模糊的惊叫,接着,那几条人影飞快地朝城隍庙跑来,像是身后有什么恶鬼追赶一股。转眼间,他们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馄饨店。
刚跑进馄饨店,带头的一个瘦子连满脸的泥水都来不及擦,就牙齿打着冷战说:“俺们……碰上鬼打墙了。”
我抬头问宋二伯:“鬼打墙是啥?”
宋二伯低声说:“鬼打墙是迷信的说法,说的是晚上走路的人,不停地绕着什么东西转圈圈,自己却不知道。我听说,有的人直到天亮才发现,自己竟然围着一片坟场走了一夜。”
我吓了一跳,觉得心里毛毛的。
这时候,坐在角落里的老人哼了一声,转过头去。那个中年汉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宋二伯笑了笑,大声说:“什么鬼打墙?是鬼子打枪吧?城楼里边住了几百个鬼子兵,你们不知道吗?”
瘦子摇了摇头:“俺是外乡人,要去龙山镇投奔一个亲戚,碰上了大雨,就跑进城楼里避雨。俺们不知道那是鬼子的城楼,也没有看见什么鬼子兵。”
宋二伯说:“雨太大了,可能鬼子兵也回营睡觉去了。”
瘦子脸上的惊恐还是没有散去,说:“可是,俺们真的碰上鬼打墙了……”他转头望了望篷外的大雨,说:“刚才,俺兄弟三个刚跑进城门,就听见了怪声,像是牲口在磨牙。俺们也不害怕,在地上坐着想等雨停了就走。但雨一点也没有要停的样子,俺三弟坐不住了,说要四处瞧瞧。”瘦子身旁的年轻人点点头,眼神直直的。
瘦子接着说:“不知道你们进去过没有,那座城楼里有很多门洞。俺三弟走进了最近的一个门洞,脚步踩在砖地上,响得很。过了一阵子,他的脚步声变小了,后来就什么声也听不见了。俺觉得很奇怪,就带着二弟进去找他。俺们上了一道楼梯,拐了一个弯,路忽然变得有点斜,走不太平稳。俺们就扶着墙接着往前走,走了几步就闻着里面的味道变得很怪,有点腥臭。三弟,你闻着了没有?”那个年轻人还是点点头,不说话,嘴唇有点抖。
那个中年汉子突然说:“鬼子在城门里杀过很多老百姓,肯定会有腥臭味的。”
瘦子朝他看了一眼,说:“俺们就四处打量,想知道臭味是从哪里来的。忽然,俺觉得脚下一软,身上一凉,急忙抬头一看。天哪,大雨哗哗下着,俺竟然站在了城墙外面!”
我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听到了这里也觉得身上一凉。
“你们是不是从另一个城门出来了?”宋二伯问。
瘦子刚要开口,那个中年汉子说:“莒城只有四个城门,城门之间不是相连的。”
瘦子点点头,咽了口唾沫说:“这时候俺看见了三弟,他也是这么莫名其妙地跑到城外来的。俺们一起回头一看,身后确确实实是一堵城墙,根本没有什么门洞。俺能看见的唯一的一个门洞在几十米开外,就是那个西城门。”
宋二伯看了看我,笑着说:“害怕不?”我不知道说什么,远远地看了莒城一眼,陡然间觉得它果然鬼气森森的。
这时候,那个中年汉子咳嗽了一声,说:“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鬼打墙。”
三个外乡人一齐看向他,问:“你怎么知道?”
中年汉子说:“你们是外地人,所以不知道这座城门还有一个传说,是跟鬼子有关的。”他低头抿了一口汤,慢慢地说,“五年前正月里的一天,日本鬼子从北方杀了过来,国民党的军队根本抵挡不住,边战边逃。当天下午,鬼子就攻下了莒县城。后来,鬼子在城里烧杀抢掠,过了一百多天,才继续向南开进。鬼子走了,临阵逃跑的国民党莒县县长许树声就率领着部队回来了。许县长怕鬼子还会回来,就下令拆毁了四面的城墙。他想啊,如果鬼子再来,看见墙都拆了,就不会再在莒城盘踞不去了吧?一年后,鬼子真的卷土重来了。为了阻挡八路军的进攻,鬼子征用了大量民夫,花了两年的时间修复了莒城的城墙。但是,怪事也就跟着来了。”
三个外乡人坐在一张馄饨桌旁,伸长脖子听得出神。角落里的那个灰白头发的老人却显得漠不关心,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袋。
中年人接着讲:“莒县城墙是去年修完的。修完的第二个月,城里就传出了几个鬼子突然失踪的怪事。有人说,守卫在西城门里的几个鬼子上半夜还聚在一起打牌,下半夜就不见了。不过棚田队长也不太在意,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别说丢几个人,就是死几个人也算不上是什么反常的事。第二天,西城门上就出现了新的守卫兵。”
“是不是过了几天,那几个鬼子也不见了?”我大着胆子问。
中年汉子笑了:“你猜得很对,那几个鬼子也失踪了。除了那几个鬼子,关在西城门牢房里的十多个八路军也不见了。但是,西城门根本就没有开过,其他的三个城门也一直闭得紧紧的,城墙下也没有打斗的痕迹,真是奇怪得不得了。后来,西城门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守卫兵失踪的事,鬼子营里人心惶惶,人人都以为是西城门闹鬼,谁也不敢再去守卫。西城门有一扇外门,一扇里门,从此,那扇里门就关死了。三个小哥,你们进去的时候,通往城内的那扇里门是关着的吧?”
那个瘦子说:“里门不是关着的,是直接用城砖封住的。”顿了顿,他接着说,“可是,你怎么知道不是鬼打墙呢?俺觉得这些鬼子也跟俺一样,就是碰上了鬼打墙。”
中年汉子反问:“如果都是碰上了鬼打墙,你们为什么没有失踪呢?”
瘦子愣住了。
中年人说:“我猜,西城门很可能是八路军派人修建的。八路军里有很多很厉害的人物,他们在这道门里设计了一个机关,可以从外面潜入城墙里面,既能把那些鬼子守卫捉走,也能营救失陷在牢里的八路军战士。”
听到这里,那个灰白头发的老人眉毛一挑,轻轻地点了点头。
中年人有点得意,转头向老人说:“这位老大爷,您觉得我猜得对不对?”
老人把旱烟从嘴上取下
来,怔怔地看了一眼雨水中的西城门,缓缓地说:“不全对。”
中年人很高兴:“看来,老大爷一定知道真相了,请您给我们讲一讲吧。”
老人沉默了半晌,长叹一声:“我是城南夏庄人。其实,这座西城门就是我们庄的一个后生设计建造的。他姓夏,名叫若禾。”
“夏若禾?”馄饨店里的人们轻声念起了这个名字。
夏庄老人说:“六年前,咱们莒县选出了九个出国留学生,若禾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在法兰西国学了三年建筑,三年前回国,刚巧碰上了日本鬼子反攻莒县。若禾连家都来不及回,就成了俘虏,差点让鬼子杀了头。那时,鬼子要重修莒县城墙,听说若禾是建筑学的留学生,就让他主持修复西城门。”
“原来如此。”宋二伯说。
“这件事除了我们夏家人,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就算是我们夏家人,也搞不明白若禾究竟是怎么建造的西城门。”夏庄老人不停地叹息着,“我只记得他父亲曾说过,若禾在法兰西国留学的时候,除了专修建筑学,还用课余时间整天钻在图书馆里,研究一种非常怪的学问,好像叫什么悖论学。他想把悖论学放进建筑学里,形成一个新的学问,叫建筑悖论学。”
坐在馄饨店里的都是乡下人,根本不知道“悖论”是什么东西。
夏庄老人努力想了想,终于摇摇头:“具体内容我也记不清楚了,只知道若禾给鬼子修城门,暗暗使了一个心眼,他把那个名叫悖论的东西用在了建筑图纸里。这样。建成的西城门就变得很古怪,很多你看见的东西其实都不是真的。城墙可能是一扇门,城门可能是一条币道,甬道可能是一个上楼的阶梯。鬼子们在门洞里钻来钻去,脚下的路就会暗中扭转几个神奇的弯,如果鬼子相信自己的眼睛,高高低低地往前走,就会突然从城墙里钻出来。”
中年汉子赞叹不已:“人们都说眼见为实,想不到夏若禾的这座建筑竟然推翻了人们的这句话。”我也觉得心中怦怦乱跳,充满了兴奋的感觉。
“西城门建成后,若禾趁鬼子不注意,从城墙里逃了出来。若禾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滨海八路军的敌工科长,把西城门的秘密告诉了他。后来,八路军不仅通过西城门捉获了几个守城的鬼子,探听到了很多情报,还救出了一批被捕的地下党员。棚田队长非常生气,封死了西城门的里门以后,悬赏捉拿若禾,不过若禾早就远走高飞了。”
馄饨店里一片安静,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雨渐渐停了,尽管天已经黑严了,人们还是纷纷收拾行囊上路了。我却有些恋恋不舍,很想去看看西城门。宋二伯不同意,带着我匆匆上路了。
第二年冬天,我终于可以去看看西城门了,莒城却传来了战事。莒城保安大队的莫正民联合滨海八路军,发动了起义,两路兵马里应外合,赶走了棚田部队,莒县从此成了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我还听说,因为战备需要,莒城的所有城墙和城楼都已经拆除了。
我来到城隍庙的时候,冬天已经很深了。倚着庙门,我看见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了光秃秃的莒县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