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距离过远。
在小人们弱弱的视力看去,惠美子穿着的红毛皮衣,就象是远处晚霞的天空。一颗小玻璃球对小人来说,是天上送来的大圆宝珠。
这礼物似乎使母亲小人极其欢喜。
再一次出来时,母亲小人太太把玻璃珠象别胸针那样装饰在胸前。而且,她似乎为了感谢这从天而降的礼物,干活比往常更加起劲。
当母亲小人要回壶中时,惠美子又送给她一颗有孔玻璃珠。
母亲小人觉察到落在帽子里花上的玻璃珠,一下子笑了。她抓起玻璃珠,贴近眼边,看个没完没了。
知道了壶的秘密,惠美子有了另一种快乐。
那就是,把造好的酒,倒到漂亮的玻璃瓶里,送给熟悉的人们。
所有的人都欢喜菊酒。大伙儿都说,生下来还是第一次喝这样美味的酒。
因此,得到菊酒的人,一定要回来送谢礼,而且必定这么说:“下一回再求您了。”
或者说:“想让朋友也喝喝,请再来一瓶.”
惠美子突然忙起来了。
过不上几天,那十几个等着赠送菊酒的人,都开始轮流来询问了。其中,有人为交换酒,送来漂亮的钟表。也有人给惠美子织毛衣——不,那人已经差不多把毛衣织好,在等着惠美子送酒来。
这样,以前一星期造一回菊酒,后来一星期两回,不久,隔一天就得造。
最后,惠美子只要一看见菊酒壶,眼前就浮现出这个那个太太的脸和各式各样的回礼。
时间不长,邮递员小小的住处,堆满了回赠的礼物:一人一双毛拖鞋,大电气台灯,壁挂,雅致的门帘,亲手做的点心,珍奇的水果,华丽的食器,出色的花瓶,等等。
良夫打量着房间里的东西,快活地说:
“菊酒果然是幸运的酒啊。”
这时,良夫有点忘记那酒库老奶奶的话了。
其后不久,良夫的送信地区变了,几乎不去酒库所在的东街。惠美子也常常忘记,那壶是“代人保管”的。
惠美子暗想:用菊酒做点买卖多好啊——(能不能不让任何人知道,偷偷卖呢……)
一次她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一天,意料不到的喜事进了门。
那天,惠美子跟往常一样,独自坐在桌前让小人造菊酒。
这时,不知是谁,在敲公寓的门。又是哪儿的太太来要酒了吧?惠美子用脆朗的声音“哎——”地答应后,走过去。
门外站着个没见过的男子.那人有礼貌地向惠美子鞠了躬,说:“我是车站前饭店的主人。”
他恭恭敬敬把一张名片递给惠美子,突然小声说:“听说您家有珍贵的酒。”
江美子一惊。那人又突然做出央求的脸色:“喏,请告诉我实话吧。大伙儿都说那酒十分好喝,您已经把它分给相当多的熟人了吧?还得到了各式各样好礼物吧?”
“……”
“我希望从今以后,您把那菊酒卖给我。”
“卖?那、那、不行。”
即使惠美子有过那念头,可这时也发慌了。她急忙解释说:“那酒只有一点点,是从乡下送来的,要说卖,那可……”
饭店主人打断惠美子的话:怎么样,一瓶5000日元?”
(5000日元……)
惠美于咕嘟地咽了口唾沫。然后,她心中暗暗盘算着。
(一瓶,5000元……)
说实在的,惠美子现在最想要的是钱,比什么礼物都想要。
先几天,报上登了卖房子的广告,是所小小的带院子的房子.可爱的阳台深处,雪白的拉门在闪光。那旁边,是间有向外凸出的窗户的西式房间,还有带门廊的大门。
“哟,这所房子真好哇。”
她看着叹息嘀咕着。丈夫斜眼看了看,说:“没有钱,什么也办不了。”
真的!这所房子的要价,带着许多个零呢。
现在,想起这件事,惠美子的心动摇了。
(不行,不行。)
她闭上眼睛。但饭店主人的声音,象早晨的新闻一样,清楚地流进她耳朵里。
“喏,怎么样啊太太?5000元一瓶,一天就要一瓶,您看行不行啊?”
(一天5000元……)
惠美子慌了神。
“恩……不、不……那个,那个……”
饭店主人从兜里掏出一个雪白的信封,好象已经说定了似的,干脆地说:“这是今天的钱。请劳驾给拿一瓶吧!”
惠美子不由得接过信封,接着,她跑进房问,急忙把刚造好的菊酒倒进玻璃瓶。她的手瑟瑟发抖,洒了不少酒。心底有个声音在嘀咕:“这不行,不行。”可是,那带院子的新家在脑子里一浮现,她就毫不犹豫地来到大门口,递过瓶子,低声说:“那个,这件事,暂时请对谁也不要说吧。”
饭店主人回去后,惠美子关上门,上了锁。她坐在房间正当中,心胸扑通扑通跳,打开那信封看。
里边确实有一张5000元的票子——她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飞速地把钱收在柜子抽屉里。
但还是担心,又把钱放在镜子后面。那也不行,又夹在日记本里。
(重要的秘密漏出去了。)
知道了这件事,良夫一定会发怒吧。
可这时,惠美子想起了母亲小人。
(我已经送给她礼物了嘛。)
惠美子打算以后一直给她送玻璃珠做礼物。而且觉得,用菊酒换成钱,是会被小人们允许的。
如今,惠美子胸中膨胀起一个很大的计划:赶紧离开这只有一个房间的公寓,搬到带院子的舒服的家里去。
(几年才能买到那房子呢?)
她心中暗暗盘算起今后积钱的计划来。
从那以后,小人们,每天每天都被惠美子叫出来劳动。
惠美子把从星期一到星期六造出的酒,偷偷卖给饭店,只有星期日造的酒,才为自己家留下。
一天的工作完成,作为奖品,母亲小人便得到一颗有孔玻璃珠。小人太太用细线把玻璃珠串起来,挂在脖子上。
小人脖子上的珠子增加一颗,惠美子的秘密钱就增加一张。这对邮递员的太太,当然是激动而了不起的事。
没想到有一天,饭店主人提出,希望惠美子能卖给他更多的菊酒:“这样出色的酒,轻易找不到。因为它,我家的客人增加了好多。每天两瓶怎么样?不,三瓶,四瓶,不论多少,我都买。”
“呀,真的?”
惠美子的脸变成蔷薇色。但,这件事可有点勉强。
因为小人一天只能出壶外一回,并且,一回只能出刚好一瓶的酒。到现在试了多次,都是这样。
“这,一天一瓶,已经很勉强了。”
惠美子遗憾地说。饭店主人却不让步:“别说这样的话,能不能想法再分给我一点?分给别人的份儿,能不能卖给我?至少一天两瓶。”
惠美子想:啊,如要真能做到,那该有多好啊。
“恩,想个什么办法看……”
惠美子这样回答。
以后,惠美子一连想了好几天。怎样才能一次取得两瓶酒。
一天,她终于想出了妙计。
“对呀!”
她啪地一拍手,赶紧打开柜子,拿出一块新手绢。那是特别大的手绢,摊开来,有以前的两倍。
(使用这个,菊花田会扩大一倍,酒也应该能取得两倍。
这么简单的事,以前怎么会想不到呢?)
她把大手绢摊在壶旁,叫唤小人:
出来吧 出来吧,
造菊酒的小人……
跟往常一样,五个小人从壶中出来了。母亲小人的项链已经相当长,一直垂到肚子上,闪闪发着光。而且,她的丈夫也正在做项链。大半下一回该是孩子们的了。
“玻璃珠,多少都有。所以,要拼命干活呀。”
惠美子嘀咕着。
比往常宽得多的手绢上,小人们一个劲地种苗,直种到各个角落。
“对,对,就是这样!”
直美子敲着桌子。尽管手绢大了,小人们的工作情况,却和以前丝毫没有变化。
但等到手绢上的工作全部结束,五个小人消失在壶中后,发生了麻烦的事。
惠美子刚吹去菊花田,突然,酒从壶里溢了出来。
“不得了了!”
惠美子慌里慌张地去找抹布。这工夫,菊酒仍然象泉涌似的,嘟嘟地往外溢,桌上洒了刚好一壶的酒。
擦着湿桌子,惠美子很长时间地想这是什么原因。一会儿,她醒悟地点点头。
酒溢出来,那是当然的,因为小人们造出了平常两倍的酒。
(对呀,在酒溢出前,急忙把它挪到别的瓶里就行啦。)
惠美子点了好几次头。
第二天,一次获得两瓶酒的方法,终于成功了。
这样,惠美子开始一天卖给饭店两瓶菊酒。饭店主人特别高兴。
“谢谢。今后还请多关照。有多少我都买。”
(有多少都买!)
这最后一句话,留在惠美子的耳中,怎么也离不开。
有多少都……是的。哪怕是现在的五倍、十倍,饭店都会买的。惠美子心里直发痒。
(对,把菊花田尽量弄大点试试看。)
第二天,壶旁边,代替手绢,摊开了包袱皮。下一次,更大的包袱皮。再下一次,用上了桌布!
桌布没法摊在桌上,改成铺在房间里的草垫上。
桌布的田地,对小人们来说,似乎太宽广了。
小人们种了一半苗,必定要擦一次汗,摘了一半花,也要擦一次汗。从前是快乐地、从容地劳动,现在是目不旁视,胡乱劳动了。即使那样,干完活,也得花费将近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对小人,也许长得象一个星期或者十天吧。登梯子回去的小人们的腿,有点摇晃了。
但小人一家,劳动得很好,大概是由于那玻璃珠。
(对,玻璃珠给他们带来快乐啦。以前他们干活象机器,现在能带着快乐干活,是特别好的事呀。)
惠美子自己,也觉得有了快乐,她也比以前忙多了。吹去桌布上菊花田的工作——不能简单得象从前那样,“呼地轻轻一吹气就行。等全部吹完,已经喘不上气,精疲力尽。
接着,趁造成的酒还没溢出,把它巧妙地装进瓶子,当她系着大围裙往瓶里装菊酒时,觉得自己似乎成了酒店的老板娘。
自从惠美子把菊酒换成钱以来,好多天过去了。
什么事也没有。连良夫都不知道。机灵的惠美子,只有良夫在家的星期日,才用原来那块小手绢去造菊酒。
什么事也没发生,惠美子暗中放心了。每逢一天无事地结束,她都要摸着胸膛松口气。慢慢地,她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因为这件事,是小人们跟自己的交易。只要小人得到玻璃珠,能欢喜地劳动,就对谁也不用顾虑。
五、小人们跳舞
从那天以来——从那寒冷的11月黄昏发生的事以来,过去了两年。
良夫的送信地区,又改回东街。
分别了很久,良夫又回到这条街来了。听到市内电车“嗡——”的声音时,良夫清楚地想起那天黄昏的事情。
(那老奶奶回来了吗?)
突然他对她有点怀念了。她是相信自己,让自己保管珍贵的菊酒壶的人。而且,自己家里,依仗着壶,得到许多的快乐。
(去看她一下吧?)
良夫想着。
(如果老奶奶回来了,明天就把壶还回去。)
良夫给街上的各家送着信,一点点向酒库靠近。在拐角的水果店一带就可以远远望见那酒库了。它夹在大建筑物中,孤独地站着,浑身都被战火熏得黑黑的。不料,等来到水果店跟前,良夫“啊”地屏住了气息。
酒库不见了。
酒库连影子都没有了。酒库的位置上,正在盖新的大楼。
粗钢筋架上,写着“XX建设”的白色覆盖物,在风中哗啦哗啦响。
(没有酒库,……没有……)
良夫心中断断续续地反复着这两个词。然后,他用颤抖的手指着那方向,向水果店的售货员打听:“那儿有个旧酒库吧?它怎么被拆了?”
水果店售货员答道:“啊,那酒库哇,很早以前就给毁掉啦。”
“哦……”
良夫感到,莫非是老奶奶把酒库卖给别人了?他歪着脑袋,又骑上自行车,穿过信号灯,靠近那正盖的大楼。
“喂,喂,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邮递员问工地一个戴头盔的人。
“喏,这大楼是谁的?”
那个人“啊”地歪起脖子,然后说;“详细情况,我不太知道,原先,这儿有一个古老的酒库。”
“嗯,我知道哇。库里有天鹅绒的椅子,有间暗暗的客厅吧?”
“客厅?”戴头盔的人显得有些吃惊。
邮递员点点头。
“嗯。大概两年的;我给那酒库送过信。那时,里面的老奶奶,让我保管一个东西。”
“别胡说八道!”
戴头盔的人张大嘴叫喊。
“那里面怎么能住人,我毁仓库时亲眼看见的,里面是空的呀,连一个桶也没有。周围的墙壁破破烂烂,破得够厉害啦!”
听到这话,邮递员猛烈地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
他大声喊着,猛一回头,只见在工地劳动的许多人,都停住工作着的手,往这边看。邮递员不好意思了,急忙跨上自行车。
他沿着东街一家一家地跑,心想两年前的那件事,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嗯。那样的酒库里竟会住着人,这首先是可疑的……)
从那以后,良夫对做菊酒非常热心。为什么?因为每月卖菊酒的钱,比他从邮局领到的工资多好几倍。
每天晚上,他和惠美子给小人送谢礼,暂时沉浸在小人们的世界里,真有说不出的快乐。
等全体小人都挂上项链时,惠美子提议:“老戴那样的麦秸帽子,多可怜。喏,给他们一人一顶漂亮的毡帽怎么样?”
“啊,这是个好主意。顺便也给他们做鞋吧。不是那样的长靴,而是又轻又漂亮的鞋。”
听到这话,惠美子立即打开针线盒,剪起做帽子和鞋用的布来。由于尺寸太小,只好使用镊子,累得她眼睛都睁不开了。
此后,两人想方设法给小人一家赠送各式各样的礼物。
给母亲小人长裙子和带花纹的披肩,给她的丈夫有条纹的裤子和西装背心,给孩子们一色的蓝上衣。
最后,良夫做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东西。
那是豆粒般大的小提琴。这把小小的乐器,是良夫使用放大镜和镊子,费了一个晚上才做出来的。尽管小,却做得很好,绷着四根细琴弦,还有小小的、小小的弓。
两人把小提琴悄悄放在梯子下边,心情激动地等着小人们结束工作。
现在,小人们全都穿着漂亮的服装,母亲小人的长裙子,是庄重的天鹅绒;她丈夫的裤子,挺直而有裤线。孩子们的上衣也相当妙。同时,他们穿上了一式的毡鞋,看上去,轻快得象芭蕾舞鞋。
不料,由于服装过于华丽,小人们的工作,比以前更费时间了。
种苗时,母亲小人自己常因踩了裙子下襟而跌倒。父亲小人和孩子们,唯恐弄脏得之不易的上衣和裤子,因而十分留心。玻璃珠项链也净碍事。惠美子做的帽子,比以前的麦秸帽子小得多,搬运菊花,特别费时间。做完一次桌布上的工作,五个人都累得摇摇晃晃的。
就在这个时候,小提琴被轻轻放在梯子下边。
父亲小人首先发现了它,提心吊胆地挨近去。接着,他叫来母亲小人。母亲小人看见小提琴,伸开双手,露出非常吃惊的样子。然后,她又把孩子们召集了来。
五个小人弯下身,看了小提琴一会儿,当知道那是真的时,他们欢喜得跳了起来。比得到帽子、得到西服的时候还要欢喜!他们拉着手,围着小提琴站成一圈,咕噜咕噜地转开了。
“哦,他们喜欢音乐哪。”
“是啊,瞧他们那高兴劲儿。”
父亲小人先拿起小提琴,夹在下巴下面。他右手拿弓,在细细的弦上,轻轻、轻轻地来回擦。
小提琴似乎在卿卿地响。那是什么曲子呢?声音太小,两人的耳朵听不见。大概是三拍子的圆舞曲,因为母亲小人展开裙子转开了。跟着,孩子们也跳了起来。
“真棒!”惠美子喊道。
小人们完全忘掉造酒的事,蝴蝶般不停地跳舞。
确实,这天小人一家跟往常完全两样,特别兴致勃勃,甚至过于兴致勃勃了。
父亲小人拉着小提琴,猛然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前进。朝着桌布边缘——母亲小人和孩子们,一面跳舞,一面跟在后边。
一瞬间,惠美子的心咯咯一声,但已经晚了。
来到桌布边缘,父亲小人飘然跳到草垫上。
接着,他消失了。
跟着,母亲小人和三个孩子,也都陆续来到桌布外边消失了。
这只是一转眼的工夫。
良夫和惠美子脸色苍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上哪儿去了呢?”
惠美于掀开桌布看。又在草垫缝里寻。一个小人也没看见。
剩下的,只有空壶和大白桌布,还有小人们忘了的五顶帽子。
象从长梦中醒来一样,两人呆呆地坐着。
六、不安的日子
小人们虽然消失了,但卖菊酒得到的钱,都已积下了好多。
那正好能买一所房子。因此,两人想早点安个新家。
有那么一天。
和平常一样,良夫在东街,从这店到那店地送信。突然,意料不到的一行字,跳进他的眼帘:
“菊屋酒店”
那字写在一块大得出奇的招牌上,刚做好,还有油漆的气味……
良夫一惊,停住自行车。他察觉到那儿确实就是原先古老酒库的位置后,不禁惊惶失措起来。
酒库后面,建成了钢筋混凝土的漂亮酒屋商店。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感到浑身发凉,呆了好长时间。
新的菊屋酒店,镶着玻璃。排着好几个货架,穿工作服的年轻店员,正在摆货物。店前排着一排庆祝开业的花环。
(是这样啊,是这样啊。那老奶奶早就回来啦。大半,用儿子的钱,在酒库后开了新的商店……啊,怎么办……小人消失了,约定也毁了……)
抑制住心脏的冬冬跳动,良夫象逃跑似地离开了那里。那一天,他都记不得自己跑了哪些地方。
傍晚,他步履沉重地回到公寓,接着,把发生的事讲给惠美子听。
“新的菊屋酒店开业啦。老奶奶早就回来啦,可能就在那店里。不久,就会取壶来了……”
“……”
啊,从那以后,两人心中,整日沉甸甸地,还不时感到毛骨悚然。
这种感觉日益加重,没几天,白天两人不能工作,晚上也睡不着觉。只要呆着不动,就有不知来由的寒冷,从脊背上袭来。风吹门晃,也要按住猛跳的心,树叶影子映到窗上,也会蜷缩起身子来。
“我说,在这儿住着,可不太妙哇。”
“啊,尽量快点搬到别处去吧。”
于是两人每天都瞧新闻广告,找房子。
一天,一封信寄到良夫家。是一则出卖房子的广告。
广告上大字写着:
郊外绿荫之家。明天起便能住。
还登着张照片:红房顶,小而整洁的房子,另外,带有草坪的院子。房间的窗户上,镶花边的窗帘在摇动。而且,价格和两人存的钱差不多。
两人脸对脸,轻轻点了点头。
七、去红房顶的家
这样,两人买下广告上登的房子,稍稍搬了家。
他们和公寓的人们,和花店的母亲都没有告别。越快越好,远远地躲开去——良夫和惠美子,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等搬去那儿以后,再给他们写信吧。
两人来到车站,乘上去郊外的电车。
那是清晨第一趟电车,其他乘客一个也没有。
在仍然沉睡着的城镇大楼之间,电车咕冬咕冬地跑,一会儿,渡过铁桥,穿过杂树林,横穿过一片荒草的原野。
“红房顶的家在等着我们哪。”惠美子兴高采烈地说。
“嗯,这下放心啦。”
空荡荡的电车里,两人象小学生去远足那样地开心。
“马上就过隧道啦。”
良夫从窗户探出脑袋叫道。惠美子晃荡着两腿点头。
隧道可真了不起。整个电车象被突然吸进漆黑的暗夜中。嗡——惠美子禁不住闭上眼睛。
这时,就在这时,两人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感觉,仿佛连同电车和自己,都被一股什么魔力吸进一个神秘的小小的、小小的洞穴里.“哇啊——”
惠美子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
等她猛睁开眼时,电车已穿过隧道,在白色的晨雾中,咕冬咕冬地接着跑。
“我头晕。”惠美子把手贴在额上。
“嗯,我也是。我觉得身子象在缩小。”良夫捂住胸。
但是,从电车窗口吹进的风,非常凉爽,两人一会儿就把这事儿忘了。
他俩在郊外的小车站下了车。
在寂静的站台上,良夫做深呼吸:“空气不一样啊。”
“嗯,风也不一样,天空颜色也不一样。”
惠美子迷迷登登地望着远方。
走一会儿就到了他俩的新家。跟广告上的照片一样,有院子,红房顶。邻居还有一所相似的房子。周围是宽广的原野。
第二天,屋内的整理全结束后,两人坐在阳台的椅子上交谈。
“多静的地方,太好啦。”
“啊,这地方有点寂寞,可是,比在公寓想起老奶奶的事,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总要轻松得多。”
随着搬迁,良夫也想换换工作。再也不干邮递员了,从明天起,就在这块土地上干力气活儿,种点旱田过日子。空的菊酒壶,在搬家时扔掉了。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跟菊屋断了关系啦。”
良夫愉快地笑了。他想早一点熟悉这儿的土地。
“明天再向邻人问个明白吧。从明天起,开按新生活啦。”
惠美子轻快地说。
就在这时,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音乐声。
是小提琴。在静静的秋野里传来了小提琴的乐声,一下就把他们俩迷住了。那是什么曲子呢?小夜曲……小步舞曲……
还是,还是……
那美妙的乐曲越来越近地飘送过来。
良夫沉醉地闭上眼睛。
这时候,和小提琴的声音一起,“哗——”地传来孩子们热闹的笑声。这似乎是邻居,是邻居院子里传来的声音。
惠美子快活了。小提琴曲子,换成了圆舞曲,三拍子。惠美子站起身,和着小提琴哼哼唱着,来到院内,踮起脚尖,越过篱笆偷偷窥望邻居的院子。
哟,那真是幸福的一家。围着拉提琴的爸爸,妈妈和三个孩子在跳舞。象一群蝴蝶似的。妈妈的长发随风摆动,黑色天鹅绒的裙子,绣花的披肩,十分鲜艳。爸爸穿着带条纹的裤子。孩子们穿着蓝色上衣。而且,他们都穿着一式的轻快的毡鞋……
“咦?”惠美子想。这些人似乎在哪儿见过。
(是以前公寓里的人吗?)
这时。邻居太大的胸上,有东西一闪光。
珠子项链!
仔细看去,爸爸和孩子们都戴着同样的项链。
(那是玻璃珠啊……)
一瞬间,惠美子头一晕,一屁股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心中反复说:(是那些小人,是那些小人呀。)
形容不出的恐怖,渗进惠美子的全身。
(我们,没准儿,来到可怕的地方啦。没准儿,再也回不去啦……)
过了多长时间呢?
在阳台上打瞌睡的良夫,猛地睁开眼睛,一看,惠美子瘫坐在篱笆那儿。他慌忙跑过去:“你怎么啦?”
惠美子指着篱笆那边,断断续续地说:“喏,邻居……就是那些人哪!”
“那些人?”
“对,小人的一家。戴着我们给的项链,穿着我们给的西服,在拉小提琴哪。”
良夫大吃一惊,向篱笆那边望去。惠美子在他耳边,用低声清楚地说。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们,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成跟他们一样大小啦。被变成小人啦。喏,这儿,说不定……”
说到这里,惠美子沉默了。
(说不定是小人的世界。我们用卖菊酒的钱,买了小人的房子……)
良夫沉默了一会儿,呻吟似地说:“原来是这样啊。”
一切都明白啦。那酒库老奶奶的话不是随便说说的。他们最害怕的坏事,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
这时,小提琴的声音戛然而止。
“您好,邻居。”
篱笆那边,邻居的女主人在向他们打招呼。
惠美子不由得答道:“您好。”
接着,她对良夫嘀咕道:“我们能跟那些人通话啦。”
以前,怎么也听不见他们声音的小人们,现在能和他们说话了。不过,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喏,钻过篱笆到这边来玩吧,怎么样?一块喝点茶好吗?”邻居的太太发出了邀请。
篱笆上有个破洞,从那里钻过去,可以直到邻居家。
两人钻过了篱笆。
邻居也是红房顶的家。房间前面有小小的阳台。都有名字。但两人心神恍惚,什么也没记住。他们现在终于知道,三个孩子中,最小的是个女孩。女孩象棍子一样直立着,笑嘻嘻的,可是,两人连她的头也忘了摸一摸。
良夫和惠美子,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请问,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良夫战战兢兢地问。
邻居的男主人,用布擦着小提琴,快乐地答道:“这儿是我们的故乡。”
“故乡?……这么说……这么说……”
“恩。有一段时间我们外出了,最近又回来了。现在,我们在这儿过得很快活,每天又唱歌,又跳舞。”
听到这话,良夫和惠美子偷偷去看天空。
小人国的天空,是深蓝色的,飞着零碎的白云。可是,啊,这是真正的天空吗?如果,现在有人从上面俯视这块土地的话……
良夫悚然了。他下决心要想个办法,恢复成原来的大小,回到人类世界里去。
“那个,我们是坐电车到这里来的……这儿有电车在跑吧?坐上它,我们还能回到原先的城镇去吗?”
“电车?”邻居的大太愣了一下,然后歪着头答道:“我们这儿从来没有什么电车呀。”
希望的线,噗哧地断了。良夫和惠美子,脸色苍白,相对无言。
后来,两人在阳台的桌子前,被招待喝茶。
那是有奇异香味的小人的茶。只喝下一口,两人的心中,恐惧、担心、悲哀,都象雾一样消散了。再喝一口,胸中有点象啪地亮了灯那种感觉。接着喝下去,那灯变大,两人的心,完全明亮了,甚至还有点兴高采烈起来。胸中象有一个鼓,演奏出美丽节奏的音乐。那音乐,越来越大,和远方空中那边响着的风声混成了一体。
这风的响声,良夫是记得的.他按着节奏,轻轻用自己知道的语言相唱和。
出来吧,出来吧
造菊酒的小人
他突然唱起来了。惠美子也唱这支歌。邻居男主人拉起了小提琴。邻居太太和孩子们也唱道:
出来吧,出来吧,
造菊酒的小人
……………
唱着唱着,良夫和惠美子把以前的事忘光了,做过邮递员的事,曾经是花店姑娘的事,卖菊酒的事……俩人觉得,他们自打生下来就是生活在这里的。
此后的日月,良夫和惠美子,在这块奇异的土地上,悠闲、快乐地度过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惠美子心里想要一双象邻人那样的舞鞋。
邻居太太送来了这出色的礼物。两双鞋,用原野上结实的草,编得紧紧的,鞋尖还带着金色的玻璃珠。
“呀,做得这么好,真多谢了。”
惠美子抱住鞋,道了好几次谢。
“哦,相当漂亮啊。”良夫也对鞋很中意。
“多轻呵,好象风穿的鞋。”惠美子的声音象少女一般。
穿上鞋,良夫和惠美子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强烈的愿望。
“想到远处去呀!”系完鞋带,惠美子喊道,“哈,原野的那一边,有什么呢?”
“啊,我也想知道。”
原野的那一边,总是罩着浓浓的雾,什么也看不见。而且,两人以前从来没有想过那里有什么,正象我们在生活中,几乎不考虑远远的天际究竟有什么一样。
但是,这一天穿上草色的鞋,两人的耳朵,仿佛听见了原野那一边有奇异的声音在召唤他们。那象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呼声。
“我想到雾那边去!”
“啊,我也想去!”
这样,良夫和惠美子悄然走了。两人的步伐很轻快。良夫吹起口哨。惠美子一步三跳。穿着草鞋的他俩,兴致勃勃的,就象喝了适量的酒以后那样。
但是,这原野意想不到的难走。杂草高大而茂盛,有些地方长得比人体还高。脚下,全是长时间没有耕过的闲荒地。
不时,在远方天空,风唱着那听熟了的歌。风在唱完后,必定要有悲伤般的叹息。“嗡——”象是船上的汽笛,留下长而寂寞的尾音。
尽管如此,不知为什么,原野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相反,使人觉得越走越远。走着走着,两人迷失了方向,等他们觉察到时,已经完全走进雾中来了。
有点冷。也许已是黄昏。惠美子忽然想,莫非两人只在原野上咕噜咕噜转圈吗?
“嗓子渴啦。”良夫突然嘟哝。
“嗯,哪儿有河才好哪。”
这时,惠美子觉察到自己的鞋湿漉漉的。仔细看去,原野的草中间,有水在流。一条细细的小溪。
“呀,这儿有溪水!”惠美子发出尖细的叫声。
“从哪儿流来的呢?”
可是由于雾,前面几乎看不见。良夫和惠美子决定。先沿着隐约的水流声,走到前面去再说。
走了多少路呢?
两人终于找到一眼泉。那是小小的,蓝色的泉,涌出清澈冰凉的水。茂盛的草中,这眼蓝色的呈心状的泉,有如被遗忘了的遥远的回忆,静静地睡着。
两人蹲下身,喝了凉凉的泉水。
顿时.云消雾散,忘记了的各种事,都想起来了。两人的心中,陷入极大的惊恐和悲哀。
两人把以前的事,清楚地、一点不剩地想了起来,搬到这块土地以前所有的事……
这时,风又唱了:
出来吧,出来吧,
造菊酒的小人……
这支歌的意义,现在,两人终于明白了。
“逃哇!”良夫猛地站起身,“从这块土地上跳出去!跳到泉那边去!”
两人牵着手跑。跑哇,跑哇,不停地跑,朝着泉水那边的雾中跳了过去。
“您来了。”
谁在耳边说。低低的、沙哑的声音。
两人一惊,睁开眼,是没见过的、耀眼的商店。
荧光灯闪耀着。大货架上,整齐地摆着酒瓶和罐头。
就在身边,穿着碎白道花纹布衣服的、满脸皱纹的老奶奶,庄严而端正地坐在椅子上。
“您来了,这是菊屋新开的商店。”
老奶奶膝上,摊着一块白手绢。镶花边的、有蓝色心形刺绣的那手绢……
良夫和在美子偷偷地互相看了一眼。
我们以前,就在这里呀……
在那么小的地方,转来转去呀。
老奶奶朝手绢“呼——”地一吹气,迅速把它叠好,揣进杯里,然后微微一笑,问道:“你们要什么呢?白酒吗?啤酒吗?”
她似乎根本不记得邮递员的事了。不,好像从来就不认识他们……
“那个……那个……”
良夫想打听小人的事,但终于没有说。因为老奶奶的脸过于庄严和平静。
良夫和惠美子悄悄出了商店。推开银亮的菊屋玻璃门,来到外边,深深吸了口东街的空气。
信号灯由黄色变成红色,在两人面前,市内电车“嗡——”地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