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奶羊

十二

茜露儿重新变成喀纳斯红崖羊群里一头美丽的母羊,每天跟随着羊群到尕玛尔草原觅食,又回到神羊峰憩息。渐渐地,它把自己被黑狼掳掠又哺育狼崽的传奇式的经历给遗忘了。这是生活中一段不愉快的插曲,它应当忘掉的。

冬天很快过去了。在烟花纷迷的阳春三月,茜露儿和头羊古莱尔再度结合,不久,产下一对健康的小羊羔,一公一母,公的叫沦戛,母的叫珊瑚。茜露儿精心哺育,小羊羔越长越活泼可爱,胖嘟嘟像两只小红球。茜露儿沉浸在母性的喜悦中,怎么爱也爱不够。

头羊古莱尔也很钟爱自己的孩子,常常陪伴在茜露儿身边,让羊羔玩自己的尾巴,教羊羔跳跃奔跑,还教羊羔熟识哪几种是可食的青草,哪几种是吃了要丧命的毒草。

茜露儿是头羊古莱尔的爱妻,在喀纳斯红崖羊群中可说是要地位有地位要青春有青春要容貌有容貌,还有一对美丽的小羊羔。用羊的标准来看,茜露儿应有尽有,生活十分幸福美满。

要是没有那只凶暴的猞猁闯进羊群,茜露儿会永远成为头羊古莱尔最温顺的妻子和珊瑚沦戛最称职的母亲的。灾祸像股邪恶的风,吹偏了它生活的帆,改变了它命运的航向。

那是一个暴雨来临的闷热的下午,羊群在头羊古莱尔的率领下,穿行在一条狭长的山谷间,想找个能躲避暴雨袭击的山洞。

突然,隐蔽在一棵大青树丫上的一只猞猁冷不防蹿进羊群。猞猁也是讨厌的食肉类走兽,属猫科动物,比猫大比虎小,银灰色的皮毛间分布着不规则的黑斑。猞猁朝羊群发出一声比猫雄浑比虎柔弱的啸叫,秩序井然的羊群像沸油锅里滴进了冷水,一下子炸开了。

猞猁在混乱的羊群中朝茜露儿的宝贝羊羔珊瑚扑去。珊瑚当时正依偎在它父亲———头羊古莱尔的身边。珊瑚吓得惊叫一声,往古莱尔的腹底下躲藏。茜露儿领着沦戛在二十多步远的地方看得十分清楚,要是这时候古莱尔转身朝猞猁亮出头顶那对琥珀色的锋利的羊角,虽然无法把猞猁赶走,起码能把猞猁吓一跳,延缓猞猁的扑击动作。它茜露儿已经把沦戛送进溃逃的羊流中,可以腾出身来朝古莱尔和珊瑚所处的位置飞奔而去,只要赢得短暂的几秒钟时间,它茜露儿就可以赶到珊瑚身边,带领珊瑚逃离死神。

它觉得它对古莱尔的期望并不算高。猞猁虽然凶猛灵巧,但毕竟是体长不足一米的中型食肉兽。猞猁在同自己差不多高大强壮的成年公羊面前,是不敢像在毫无防卫能力的羊羔面前那样肆无忌惮地进行扑咬的。等它茜露儿把珊瑚带出危险地带,古莱尔再逃也不迟。古莱尔的奔跑速度在喀纳斯红崖羊群中堪称超一流,猞猁是无法追撵上它的。

可是,茜露儿看到的却是另一种景象,古莱尔没胆量转身,也没勇气掩护珊瑚一起逃命。它甚至不敢扭头望猞猁一眼,就蹿跳起来,没命地朝山谷外奔逃。钻在古莱尔腹底下的珊瑚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孤零零暴露在猞猁的爪牙下。

猞猁朝前一跃,像张银灰色的网,把可怜的珊瑚罩得严严实实。

等它茜露儿赶到那儿,珊瑚已停止了挣扎。猞猁叼起珊瑚,攀上石岩,很快消失在沟壑纵横的山崖上。

自己辛辛苦苦哺养了两个多月的心爱的小羊羔刚才还活蹦鲜跳地在自己面前撒娇,一转眼的工夫便变成了猞猁裹腹的食物。茜露儿的心要碎了,卧在草丛中伤心地流着泪。

逃散的羊群见危险已经过去了,便慢慢聚拢来,又形成了一个大家庭。

头羊古莱尔垂着脑袋慢腾腾朝茜露儿走来,它的表情也很哀伤。

不,你应当为你在关键时刻抛弃珊瑚而只顾自己逃命的行为感到羞愧!茜露儿想。

但古莱尔浅蓝色的羊眼里只有伤心,没有羞愧。古莱尔走到茜露儿身旁,用漂亮的山羊胡须摩挲着茜露儿脸上的泪迹。古莱尔两条前腿间发达的肌腱贴在茜露儿的颈窝,缓缓蹭动着。它是在用公羊特有的身体语言安慰茜露儿别太伤心了。

过去,茜露儿十分喜欢古莱尔这种爱抚的姿势,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异性间的温存与深情。但此刻,它却觉得恶心。它讨厌空洞的安慰。它猛地将脖颈一甩,把古莱尔搡出好几步远。

天气越来越闷热,从日曲卡雪山背后飘来一块乌云,黑得发亮,形状像匹张牙舞爪的狼。

突然,茜露儿脑子里闪现出葫芦石洞里大狼黑宝的形象:洞外传来猎狗的狂吠声,洞口投进持枪猎人的身影;大狼黑宝面对着的是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对手,但为了黑球能活下去,它不顾一切地蹿出洞去,以生命为代价把猎人和猎狗引开……

它茜露儿早已经把大狼黑宝、黑球和葫芦石洞彻底遗忘了,怎么突然间又会想起来了呢?茜露儿被自己的回忆吓了一跳。这很不正常,它想,它不该把恨入骨髓的狼和倾心爱慕的古莱尔相提并论的。

古莱尔被茜露儿粗暴地搡开后,“咩咩咩”向旷野吼叫着,似乎在渲染自己的委屈。

茜露儿觉得自己做得是有些过分了。按喀纳斯红崖羊的传统标准来衡量,古莱尔的行为并没有特别值得指责的过错。再健壮的公羊只要嗅闻到食肉类猛兽的臊臭,便会吓得魂飞魄散,脑子便会一片空白,只留下一个念头,就是撒开四蹄没命地逃跑。也正是凭借这种恐惧的本能和逃跑的艺术,喀纳斯红崖羊才在弱肉强食的险恶的丛林环境中生存下来。食草的臼牙和扁平的蹄子是无法与啮骨的犬牙和尖利的爪子相抗衡的。怎么能用狼的行为规范去要求羊呢?狼就是狼,羊就是羊,生活不是演戏,是不能互换角色的。可是,思维似乎失去了控制,古莱尔撅起屁股扔下珊瑚一溜烟逃跑的镜头和大狼黑宝挺起胸膛舔别黑球后像黑色的狂飙蹿出洞去的镜头交叉叠映在茜露儿的脑海中,无法排斥。

暴雨终于落下来了,豆大的雨珠砸在树干、草叶、岩石和大地上,发出擂鼓般的声响。所有的羊都钻进树丛、崖底和石洞里,躲避狂风骤雨的袭击。只有茜露儿仍躺卧在没有任何遮拦的草丛中,它觉得让滂沱雨水冲刷一番,心里还好受些。

第三天夜晚,羊群露宿在神羊峰内的一块草滩上。郁金香散发出馥郁的芳香,被晒了一天的青草暖融融的。大地一片温馨,流萤在清新的略带草莓气息的夜空划出一道道弧形的光亮。这是一个迷人的森林夜晚。公羊和母羊成双成对依偎在草地上,喁喁唧唧,互相倾诉着绵绵情意。茜露儿靠在羊儿沦戛的身旁。沦戛是它的慰藉,也是它的希望。

一个朦胧的身影绕过一对对情侣,来到茜露儿身边。一股它十分熟悉的雄性的膻味钻进它的鼻孔。它使劲翕动鼻翼。它喜欢嗅闻古莱尔身上的味道。

古莱尔热腾腾的身体靠了过来,长着两支琥珀色华丽羊角的脑袋也朝它的脸凑过来。茜露儿快要醉了。美妙的夏夜正是交流生命的黄金季节。它喜欢古莱尔充满情趣的爱抚。它正想发出柔声羊咩以传达自己的爱意,突然间,脑子里又跳动出古莱尔在猞猁面前丧魂落魄的怯懦相。

不,它茜露儿不想用大量繁殖来与猛兽对羊群的侵害相对抗。你吃掉我一只羊羔,我生出两只羊羔,这当然不失为一种保持种族生存的有效办法,可茜露儿觉得这样做等于在承认自己是食肉类猛兽享之不尽的食物源。它不愿意去生产食肉兽的候补点心。

茜露儿站起来,领着沦戛,转移到草滩的另一隅去了。古莱尔发出一声悻悻的咩叫。茜露儿也恨自己不能随波逐流。要是它没有被黑狼掳掠的特殊经历,它会对古莱尔抛下珊瑚自己逃命的事抱一种听天由命的无所谓的态度。现在不行了,生活经历就像一把雕刻刀,总会在灵魂深处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

红奶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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