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王

那时我还在西双版纳勐满乡曼蚌寨当知青。有一次上山砍柴,突然听见树林里传来一声惨叫,跑过去一看,一个八九岁的哈尼族姑娘,在树丛里捡黑木耳时,不小心被竹叶青在脚指头上咬了一口。

竹叶青是一种很厉害的毒蛇,人被咬后,若不能及时抢救,两个小时内全身的皮肤就会变成绛紫色,中毒身亡。

我用柴刀将那条行凶作恶的竹叶青砍成两段。四周没有其他人,我当然不能见死不救,赶紧帮小姑娘挤出伤口里的污血后,简单包扎一下,就背起她跑了五六公里山路,把她送到乡卫生院治疗。

半个月后,一位系着豹皮围腰扛着老式铜炮枪的哈尼族汉子到寨子来找我,说是我救了他的女儿,非要谢谢我不可。说着,他从羊皮背囊中掏出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猪娃,硬塞到我的手里。

山里汉子脾气耿直,他好心谢你,你若拒绝,便是看不起他。我却之不恭,只好收下这份礼物。

这是一只刚断奶的猪娃,浑身漆黑,圆头圆脑,脸相憨厚,模样和寨子里其他小猪崽子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嘴吻稍长一些,脊背上的毛稍浓密些,两只猪耳朵稍小稍硬些,不像其他猪崽耳朵皮软耷耷地盖在脑门上,而是耳廓坚挺竖立,看上去更神气些。当时我以为这是哈尼山寨的家猪品种,外貌与傣家寨的猪稍有差异,也是正常的,不足为怪,所以并没在意。

西双版纳养猪的方式与内地乡村截然不同,不设猪圈,也没有猪窝,开放式饲养,猪享受着高度自由,从早到晚满寨子乱跑,喂食时才各自回家。吃饱喝足后又乐呵呵地四处游荡去,直到天黑才又各自回到主人家的竹楼下,蜷缩在鸡窝旁酣然大睡。

我入乡随俗,也对小猪娃实行开放式饲养。我很快发现,这只猪娃生性好动,胆子大得出奇,像狗似的喜欢追撵小鸡小鸭,像肉食动物那样爱招惹是非。

有一次,它到水塘边玩耍,看见一只青蛙,便拼命追逐。那青蛙在岸边逃了几十米远,眼看着快要被猪娃追上,便机警地掉转方向,用力一跳,跳到漂荡在水面的一张荷叶上。猪娃竟然也纵身一跃,跟着跳了上去。后果当然悲惨,它整个身体陷在泥淖里,两只柔弱的前爪扒住一根折倒的荷花杆,只有脑袋还勉强露出水面,双眼翻白,呼吸时泥浆水灌进它的嘴去,又从鼻孔喷出来,它像鱼似的吐着黑色的泡沫。

刚巧我在菜园里施肥完毕,到水塘去洗粪桶,看到这一情况,赶紧脱了鞋袜,下到水塘将它捞了上来。它的肚子已经鼓得像只西瓜。我抓住它的两条后腿,把它倒提起来,“哗哗”,倒出许多污黑的脏水来。我又把它扔在铺满阳光的草地上,晒烤了约半个小时,它这才活转过来。我想,它差点溺死,一定会吸取教训,像其他小猪崽子那样,再也不敢跑到水塘边来淘气了。

出乎我的意料,当天傍晚我路过水塘,又看见它绕着水塘在追逐一只家养的小孔雀,只是这次学得聪明了些,当那只走投无路的小孔雀扑扇稚嫩的翅膀飞到水塘中央的芦苇丛去后,它没有冒冒失失跟着跳过去。

三个月后,它身体壮大了一倍,更加勇猛好斗。遇到拦路的狗朝它狺狺吠叫,它绝不会像其他小猪那样转身奔逃,绕路而行,而是张大嘴,昂着头,嚎叫着笔直冲过去。那些色厉内荏的草狗没料到它会来这一招,往往被它撞翻在地,威风丧尽,夹着尾巴逃之夭夭。

寨子里也有一两条凶猛的猎狗,不买它的账,缠住它厮打,把它咬得皮开肉绽。它好像特别能忍受痛苦,也懂得自我疗伤,凡伤口在舌头能舔到的部位,它就一遍一遍地舔,用唾液为伤口消炎;若伤口在舌头无法舔到的部位,它就钻进草丛,嚼食一些我叫不出名来的草本植物,将绿色汁液吐在地上,然后将自己的伤口浸泡在里面。

许多动物,与生俱来就有自我疗伤的本领。又过了三个月,它已长成一头半大的小公猪了,脊背上的鬃毛越长越长,油光闪亮,就像披着一条黑色的缎带;尖而长的黑色嘴吻间,探出两颗白色的獠牙,就像出土的草芽一样,渐渐变长,向鼻孔上方翻卷,面目变得丑陋而又威风。

好几位有经验的村民告诉我,这是一头野猪,并劝我早点处理掉,免得以后给我惹麻烦。

“野猪养不了家,迟早会跑到山上去的。”一位猎手很认真地告诫我道,“野猪性子暴烈,哪天发起怒来会咬断你的脚杆。”

我对村民的劝告不以为然,就像家鸡的祖先是原鸡、牛的祖先是野牛、马的祖先是野马一样,家猪也是由野猪驯化而来的。小时候我看过一本描写抗日战争的小说,蒙古草原上的抗战将士用套马杆逮着几匹桀骜不驯的野马,经过调教后,都变成日行千里叱咤风云的战马,在与日寇的浴血奋战中屡建奇功。这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

既然野马在短时间内就能驯化成战马,逻辑推理,野猪也能很快变成品种优良的家猪。要真是这样,这肯定是一条可以见诸报端的具有轰动效应的新闻,我也可以因此借光扬名,何乐而不为?再说,它迄今为止,也只是犯了些追鸡撵鸭和狗打架之类的小毛病,没有大的出格行为,凭什么就要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当然,人怕出名猪怕壮,猪养大了最终结局免不了被宰杀吃掉,但它现在还小,还未到屠宰的年龄。至于说到它会咬断我的脚杆,更是没有根据的无稽之谈。自从我将它从水塘里捞起来后,它对我十分依恋,每次喂食,我敲着食盆一吆喝,它立刻就会像股黑色旋风飞也似的跑来我身边,像猫似的在我裤腿边盘来绕去。

有一次,它不知怎么弄的,竟然蹿到我居住的小木屋的房顶上,把我晾在哪儿的一笸箩红薯干全偷吃了。我一怒之下,关了院门,操起一根细竹棍,在它身上狠抽猛打。它在院子里绕圈奔逃,我在后面擂着屁股追,它实在无处可逃了,便一头扎进鸡窝,胖墩墩的屁股留在外面,撅得老高。我左右开弓,竹棍雨点般地落下去。

当时它的獠牙已经探出嘴吻,假如真像那位猎手说的那样可怕,它只消一个转身即可咬断我的脚杆。可它并未这样做,猪头缩在臭烘烘的鸡窝里,发出闷声闷气的哀嚎,任我施暴。结果,不仅它的屁股被我抽出横七竖八许多条蚯蚓似的血痕来,还弄得满嘴满脸都是鸡屎。

遭我如此毒打,它也不记仇,傍晚喂食时,照样在我脚杆上磨来蹭去,以示感恩戴德。就算它是野猪血统,我想,也已被我驯养成地地道道的家猪了,完全没必要提前处理掉。

为了表示我继续喂养它的决心,我借用梁山泊好汉李逵的外号,破例给它起了个名叫“黑旋风”。它浑身漆黑如墨,奔跑快捷如风,起这么个名字是很般配的。每次喂食,我都“黑旋风黑旋风”地反反复复叫唤。这家伙体魄虽然野蛮,脑袋却很开窍,几天以后,就晓得黑旋风是自己的名字了,我一喊,便兴高采烈地跑拢来。

我慢慢发现,黑旋风在曼蚌寨的猪群里头,变得很有点威信了,尤其在那些年龄相仿的年轻猪里,俨然成了首领。早晨喂完食,它还没跨出院门,左邻右舍就有三五头猪在门口等候它了。见它出来,那些猪便凑上去围着它哼哼唧唧嗅嗅闻闻,就像臣民在觐见朝拜皇帝一样。它从寨子中间一路走去,猪们纷纷从自家竹楼里钻出来,跟随在它后面,形成五六十头一大群,浩浩荡荡走向垃圾场,冲进臭水沟,有时还会跑到寨子后山的老林子里去觅食野生植物的茎块。真是一呼百应,威风得很哪。

我想,这也不奇怪,我的黑旋风在同辈猪里,个头最大,体格最壮,胆魄最强悍,敢同猎狗较量。其他猪看在眼里,自叹弗如,便由衷地钦佩它,并拥戴它当领袖。跟随黑旋风最紧的是村长家那头八月龄的花母猪。这只母猪有黑白相间的体色、丰满匀称的身段、流光顾盼的双目,堪称猪中一枝花。这花母猪每天早晨总是头一个来到我的院门口恭候黑旋风出来,每天傍晚都要坚持把黑旋风送到我的院门口,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它俩简直是两小无猜,形影相随。而黑旋风对花母猪也格外体贴关心。我亲眼看见,有一次,黑旋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匕首似的一对獠牙掘开板结的土层,从盘根错节的黄竹丛中挖出一支鲜嫩爽口的竹笋。这竹笋来得极其不易,它的嘴吻被荆棘和根刺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滴着浓浓的血,但当花母猪来到它身边,用贪馋的眼光盯着它衔在嘴里的竹笋时,它毫不犹豫就将那支竹笋吐到花母猪面前,卧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花母猪把那支竹笋嚼吞进肚,表情比自己享用更为愉快。

一个出类拔萃的生命,再有几分爱心,自然而然就会在群体中树立起威望来。

当然,也有少数几头成年公猪不把黑旋风放在眼里,尤其是独眼龙家养的那只大白公猪,对黑旋风的成见最大。我注意观察过,每当黑旋风领着猪群穿过寨子中央的打谷场途经独眼龙的家往后山老林子去时,大白公猪总要从竹楼里蹿出来,站到篱笆墙边,瞪着一要发狂的样子。

终于,它们之间爆发了一场恶斗。那天黄昏,黑旋风率领猪群从老林子返回寨子,一路上猪纷纷离群回家,到打谷场时,只有花母猪和另外三只伢猪还伴随在黑旋风身边。突然,大白公猪撞开篱笆墙的门,冲了过来,一家伙将花母猪撞翻在地。花母猪想跑,大白公猪一会儿拦住它的去路,一会儿将它拱进水沟,嘴里还流里流气地哼哼唧唧,就像市井无赖在当众调戏良家妇女。更可恼的是,大白公猪一只脚戏弄地踩在花母猪的肚子上,肥大的猪头还扭转过来,调侃似的朝黑旋风眨巴眼睛,好像在说:我就敢冒犯你的心上猪,你能把我怎么样?

是可忍,孰不可忍。黑旋风脊背上的鬃毛像豪猪身上的箭刺一样一根根竖了起来,闷着头打了声响鼻,摆开厮斗的架势。

这正中大白公猪的下怀,它立刻放开花母猪,嚎叫着扑过来。

当时,我正挑着一担稻谷从打谷场回家,刚好见到这一幕,急忙将箩筐支在地上,抽出金竹扁担,跑了过去。

我之所以要出手干预,说心里话,是怕我的黑旋风惨遭毒手。大白公猪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种猪,牙口六岁,正值壮年,肥头大耳,腰圆膀阔,体重足足有三百斤,虽然不长獠牙,但嘴吻有一尺长,满口结实的臼齿,再硬的骨头也能咬碎磨断。黑旋风的体重仅有它的五分之一,就像一个轻量级拳手要和一个重量级拳手较量一样,哪有不输的道理啊。以大欺小,羞不羞哪。

我扬起扁担在大白公猪头上晃了晃,大喝一声:“不许胡闹!”大白公猪愣了愣,胆怯地朝我看看,收敛起攻击的姿势。

“怎么,猪跟猪打架,人也要掺和进去,人跟猪一般见识吗?”

有人在我背后说话。我扭头一看,顿时心虚手软,高举的扁担无可奈何地垂落下来,并从两只互相敌视的猪头间抽身退出。说话的人就是大白公猪的主人独眼龙。他在曼蚌寨称得上是个人物,年轻时争勇好斗,在古驿道上与缅甸珠宝商因口角而发生械斗,被剜去一只眼珠,破了相。文革中他大搞打、砸、抢,心狠手辣,造反劲头十足,成了乡革委专政组的组长。当时文革还没有结束,独眼龙权势正隆,村民都惧怕他,我一个小小的知青,当然也不敢惹他生气。

大白公猪好像知道它的主人在为它撑腰似的,我一退缩,它立刻恢复气势汹汹的攻击状,像座小冰山似的压了过去,张开臭烘烘的大嘴就去咬黑旋风的脖颈。黑旋风斜刺里一蹿,巧妙地躲闪开去。大白公猪虽然肥壮,但不臃肿,虽然庞大,却不失敏捷,四只猪蹄像跳华尔兹似的快速踮旋,身体滴溜转了过来,又像跳探戈似的急速朝前冲刺两步半,一头撞在黑旋风的肚皮上。黑旋风变成了黑陀螺,翻滚着被撞出一丈多远,躺在地上嚎叫。

嘿嘿,独眼龙那只独眼笑眯成一条缝。这家伙,一向喜欢斗鸡、斗牛、斗蟋蟀、斗鹌鹑、斗地主,热衷于一切斗来斗去的事情,恨不得他的大白公猪把我的黑旋风撕咬成碎片才过瘾呢。

大白公猪不等黑旋风站起来,便蹿过去,在黑旋风的脖子上啃了一口。黑旋风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大白公猪嘴角沾着几撮黑猪毛,得意地摇头晃脑哼哼唧唧。

我一阵心疼,却又不敢上前去帮忙,只希望黑旋风识时务,赶快逃命,好汉不吃眼前亏,好猪也不吃眼前亏嘛。

让我深感意外的是,黑旋风虽然屡屡吃亏,却好像它的生命词典里没有退却这两个字。它站起来,怒吼一声,迎面猛撞过去,“咚”,两只猪嘴接吻似的碰在一起。黑旋风的獠牙在大白公猪的唇吻上扎出两个血窟窿。

大白公猪惨嚎一声,转身想溜,当它磨盘似的大白屁股活靶子似的亮在黑旋风面前时,黑旋风不失时机地蹿上去,“咔嚓”一声,将那条小白蛇似的猪尾巴齐根咬断了。对有尾巴的动物来说,断尾犹如断魂,大白公猪哀哀嚎着,头也不回地逃进自家竹楼去了。

花母猪和其他几只小伢猪欢天喜地地围上来,争着为黑旋风舔疗脖子上的伤口。崇拜英雄,是人之常情,大概也是猪之常情。

独眼龙脸上像涂了一层霜,冷冷地对我说:“一颗老鼠屎会坏了一锅汤,你的猪太野蛮了,会把曼蚌寨的猪都带坏的。我劝你快宰掉它,不然的话,出了问题,你要负责的!”

我嘴上唯唯诺诺以示服从,心里却并不以为然。我想,黑旋风正在长个头,现在宰杀实在太可惜了,起码要等它长膘后才能对它动刀子。至于说它会把全寨子的猪都带坏,我理解那是独眼龙因他的大白公猪斗输后恼羞成怒强加在它身上的莫须有罪名,无须理睬。

没想到,还真让独眼龙这个浑蛋给说中了。很快要过傣历年了。傣族有自己的历法,在四月中旬的傣历年,亦称泼水节,比汉族过春节还要热烈隆重,要杀年猪、酿米酒、舂糍粑。人的庆典往往就是猪的末日。

那天早晨,独眼龙带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将村长家那头花母猪捆住四蹄,绑在打谷场专门杀猪用的木架子上。垒灶支锅,准备烧水烫猪毛;磨刀霍霍,准备开刀问斩。

花母猪无济于事地挣扎着,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嚎叫。

往常杀猪,倒霉蛋一经被按翻,躺倒在被污血染成紫褐色的木架子上,其他猪便远远逃到寨外的荒山沟去,你一声我一声发出惊恐不安的吼叫,这既是对刀下难友的悼念,又是对自己幸免于难的欢庆。但这一次,情形却有不同,一大群猪,跟在黑旋风后面,聚集在打谷场旁几座草垛后面,东奔西突,狂吼乱叫,似乎在抗议人类血腥的屠宰行为。
人当然不屑理睬猪的抗议,独眼龙示威似的朝猪们晃晃手中闪着寒光的尖刀,狞笑着转身向花母猪走去。就在独眼龙举刀欲刺时,突然,黑旋风像股黑色的狂飙从草垛后面蹿出来,撅着獠牙,直奔杀猪的木架子。其他五六十头猪也像声势浩大的军团,冲进了打谷场。独眼龙拦在黑旋风面前,挥舞着杀猪刀,喝一声:“畜生,你敢撒野,我宰了你!”

野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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