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老头来的时候,男孩已经等他好久了。他举起碗与一枚一元硬币,跑向老头的三轮车。可是,快要到的时候,他脚底下一滑,重重跌了个跟斗。碗碎裂在地上,硬币还在缓缓地向前滚着。寂静的空气里,除了碗接触地面尖利的回音,还有一些吵吵嚷嚷的笑声,那是墙角的凤仙花笑弯了腰。 男孩爬起来,身上全是泥,两手撑着膝盖,忽哧忽哧直喘气。 夏老头惊讶地一声“哎呀”。 男孩的面色变得阴郁。 “告诉你吧,我就是干不了事!” 他急急忙忙去找那滚出去的硬币,可是怎么也找不着。他折了一根枝子,在地上,草丛间乱点乱翻。 夏老头从三轮车下来,弯腰捡起硬币:“哎,你的一元钱。” 男孩收起钱,一时进退不得。 旁边正好是个垃圾箱,夏老头把碗碎片小心送进去。 男孩抱歉地说:“只好下次再买了。” 夏老头变戏法似的,在三轮车上取出一个大碗,问,“这碗跟你刚才那个一样吗?” 男孩说:“不太一样。” 夏老头说:“是有点不一样,不过,你妈不会发现的。” “……” “你怕你妈骂,对吧?你怕回家拿另外一个碗,却被你妈发现;可你要空手回去,你妈一样会发现。” “可是……” “这是我多余的碗,用不上了。不过,你以后要还我,我也不反对。这两天你过得很糟糕,等到你感觉好点了,再还给我。” 满满一碗鲜香的馄饨。
夏老头压低声音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男孩睁大眼睛看他。 “这一切,你知道为什么吗?你早上起来穿反了鞋子。” “我才不要认准左右呢。”男孩跺跺脚,愤然回答。 “嘿,你穿反了鞋子。所以把书包带子断了,所以打破了碗和杯子,所以在学校里喝你不想喝的橘子粉水,所以老是摔跤,所以这会儿打翻水桶……所有这一切,都是一回事,都是因为你早上起来穿反了鞋子。” “你怎么知道这些?”男孩有些发窘。 “我天生就知道——不,不,我不是仙人。你的好朋友阿文是我的邻居,他真是个好孩子。你也是好孩子。” 男孩不吭声,忧郁地站着,把左右两个鞋踢蹬好,弯腰扯好鞋后根。
第二天一早,男孩爬起床,记住夏老头的话,看着床沿上的鞋子,心怦怦直跳。也许他天生就不会穿对鞋子。也许他永远不能穿对鞋子。 他咬咬牙,迅速穿好了鞋,心里不敢确定。悄声问妈妈:“鞋子穿对了吗?” 男孩规规矩矩地站着,等着回答。 妈妈惊讶地回答:“嗯,啊,对的,很对。” 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眼睛里湿润润的。 鞋子穿对了!男孩觉得一切都变好了,衣服也变得整齐,早饭也变得更好吃,妈妈也变得更和蔼了,天空也变得更蓝更蓝。在田野里打一溜小跑,也变得更加轻松愉快了。 他甚至冲着弯腰在菜田里干活的孤单老太太:“奶奶好!” 老太太开心极了,直起身子,看见一个干干净净的小男孩冲他喊,直以为他是花田里蹦出的精灵。 绿油油的菜下面,好像有叽叽喳喳赞赏般的声音。 男孩在春风里跑呀,跳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像在河里钓起一长串螃蟹。 像从白枣树上打下雨一样多的果子。 一样好,就样样好。
于是,男孩每天都穿好鞋子,世界一天一天变得友好起来。他再也不担心忘记作业了,再也不用“关饭学”了,测验卷子不再像从前那样难应付了,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 他甚至觉得,他想在风里打多少个旋儿,就能打多少个旋儿。他能像小人那样悄悄躲在树后,却不被发现。他可以让心恼的妈妈立刻开心起来。 舒心极了,走路也像在飞,在舞。 一天,男孩起了个古怪的主意,故意把鞋子左右反穿,他闭上眼睛,屏息着,等待会发生什么。 然后,他睁开眼睛,天仍然是蓝的,风仍然是清的,呼吸也仍然是轻轻的。一点都没有变化,并没有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穿鞋子本身不再具有魔力了,已经影响不到他了。 男孩觉得快乐,很安全的快乐。 现在,反穿鞋子只是件新的乐趣。在稍稍嫌腻的时候,他还会把这个当作小乐子。
橘子树结满了果实。夏老头好久没有出现。阿文说他病了。
男孩斜挎着军绿色帆布包,慢腾腾地走着。路边,香樟的绿色叶子纷纷飘落,发出好闻的气味。他今天做了一件事情,让他很高兴,高兴得要飘起来。
夏老头已经病了好几天。他是个孤单老人,只能自己照顾自己。这天,他勉强撑起来,打开门,准备看一看久违的阳光。可是,他在门口看到一个大碗,碗里装满了青绿色的橘子。来了一阵风,这风浩荡有力,挟裹着季节与天空的讯息。这风无比清新,揉和了树叶与田野的气味。这风让他惊觉,喜悦,慢慢微笑。这风将他那五脏六腑里的浊气倾逼而出,他的整个身子颤栗起来。
起风了,男孩一骨碌跑到橘树下。橘树一团青色,凝然站在那里。风带着纷乱的雨水和叶子飞向男孩。男孩觉得右手心凉润润的,低头一看,手里握着一片橘树叶子。男孩觉得那是神秘的人在念长长的咒语,哗啦哗啦,男孩周围那些剩余的枷锁统统碎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