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犬

　　1

 

湖坝边的瓜秧藤绽开一朵朵黄灿灿的小花时，湖面上飘来一块破旧的门板，门板上趴着一条小黄狗。

小黄狗毛发零乱，骨瘦如柴，瘪塌塌的肚皮都快贴着脊背了，而且目光黯淡，神色惶恐。

顾大爷一边“啧啧啧地”呼唤小黄狗，一这走进草屋，去灶锅上盛米饭。

小黄狗站得远远的。观察了好一阵后，才慢慢地走近草屋，并将饥馋的嘴巴伸进碗里，摇着尾巴，“巴哒巴哒”地享用。

从此，小黄狗与顾大爷形影不离。

瓜地里的小黄花变成了一个个香香甜甜的瓜。

顾大爷再也不用花过多的时间去浇水施肥了。于是，常常悠闲地坐在草屋门前的丝瓜架下，摇扇，纳凉，听书，打盹，美得神仙一般。

黄狗却是忙了，因为，甜瓜们离不开它日日夜夜的看守。

雨季到了。湖里的水势日涨夜大;荡荡悠悠的波浪好似瓜地里的毛毛虫，一扭一曲地往坝岸上爬，一口一口地吞噬坝岸上的泥土。

一天深夜，大雨如注。正在睡梦里的顾大爷突然被恐栗栗的狗吠声惊醒。

糟糕，距草屋二十来米处的一段坝岸决口了，哗啦啦的洪水挟着醉汉似的土方一路狂奔。

顾大爷慌了，除了等待被洪水卷走，不知还可做些什么？

“汪，汪，汪”。黄狗一口咬住顾大爷的裤管后拼命往草屋里扯。

顾大爷一下明白了黄狗的意思，并迅速掀掉床上的席子枕头褥单，抽出当初由黄狗带来的那一块门板。

“轰隆隆——”洪水将草屋淹没。

顾大爷知道，只有抢在漂远之前的一刻，以门板作舟，双手当桨，顶着洪水，划向隔着四五十米距离的湖岸，才有可能保全性命。可是洪水越来越湍急，每划过一米都得花上很大的力气。

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

年迈体衰的顾大爷撑不住了，手一松，头一沉，一动不动地趴在门板上。

可是奇怪，门板竟然从哪里得到了不小的推动力，非但没有跟着洪水走远，还在继续一颠一颤地朝着湖岸慢慢地靠近。

顾大爷睁眼，借着朦朦胧胧的雨帘一看，一个黑乎乎、甜瓜大小的影子正贴在门板一角。随后，一声声“哈嚓哈嚓”的粗喘气告诉他：是黄狗在拼命地划动门板！


                        2

 

顾大爷真的老了。于是，只能回到村里安度晚年。

黄狗寸步不离地陪着顾大爷，去竹园乘凉，去田边散步，去地里种菜，去河里板罾，去镇上逛街。甚至，还会帮顾大爷开门，关门，叼拐杖，赶鸡鸭，等等。

一天，顾大爷去邻村看望一位老朋友，让黄狗留在家门看门。

只是，顾大爷回家时惊讶地看到，从不咬人的黄狗正在村道上追咬一位蓄长头发的毛头小伙。

更要命的是，杀气腾腾的黄狗吓着了一位正在村道边玩耍的小女孩，而且倒霉，小女孩大哭大叫一路逃跑时，重重地摔了一跤。

顾大爷急了，一边大骂黄狗的不是，一边跑上前去阻止黄狗。

黄狗止步，同时，“嚓”地从毛头小伙子裤袋里叼出一只手掌大的青花布包。

顾大爷猛地一愣——这不是自己藏在小屋里的钱包吗？

留有遗憾的是，小女孩摔倒时磕掉了一颗门牙，流了不少血。这让她妈妈心疼死了，也让顾大爷深感歉意。

……

顾大爷善良，怕再惹事，思之再三，决意把黄狗送走。于是，一次次地托人，把黄狗往邻村人家送，往湖对岸养殖场送，往镇上粮库送。但是，或当天，或二三天后，黄狗总是一次次地返回。

事后听说，每回的新主人给予黄灰的待遇都是非常优越的，可就是挽留不住黄狗。

顾大爷不给它吃，还骂它，揍它。

可黄狗就是赖着不走。

一天，几位村上人摇船去百里开外的城里运肥。顾大爷听说后，觉得送走黄狗的机会来了，因为，水路上留不下狗的气息，况且，路途这么遥远。于是，把黄狗诱进大麻袋，用绳子牢牢地捆住袋口子。最后，请人把沉甸甸的大麻袋抬上运肥船。

果然，黄狗再也没有回来。

只是，接连几天，顾大爷心神郁郁，茶饭不香。毕竟，送掉黄狗是顾大爷的违心事。

三年后，村上又派人摇躺去城里运肥。运肥船返回时，黄狗也回来了，拖着那干瘦如柴、伤痕累累的身影！

起初，顾大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后来，当黄狗扑进他怀里呜呜幽泣、百般亲热时，顾大爷才闪着泪花，抖着嘴唇，一边对着黄狗说：“我的阿黄，你回来了！”

围观的村人无不为之动容！

顾大爷抬头，冲着运肥人，如怨非怨地嗔怪着。

运肥人解释说，那天傍晚，运肥船摇到城里后泊在三年前送走黄狗的那处码头。第二天清早，运肥人从船舱里的柴垫铺上起来，一看，露水湿漉的船头板上静静地坐着一条黄狗……

顾大爷哭了！

运肥人还说，听几位码头附近的城里人说，三年来，这黄狗每天都会来到码头上，用焦虑抑郁的目光搜寻着每一艘过往的船，甚至的几回，还发疯似的扑进河水，拼命追赶行进中的船只……

 

3

 

深夜，风高月黑。

黄狗一路奔跑在村道上。然后，对着哪家的窗口嗷嗷大吠，就着哪家的门板乱抓乱扑，朝着哪家的围墙跃身而起。

熟睡中的村里人被扰醒了，纷纷披衣起床，一看，以为黄狗真的犯疯了。

 

黄狗可不管，一股劲地叨住一位大男人的衣角，朝着村东方向拼命地扯着。

无奈，一大帮人跟着黄狗，一步步地走近顾大爷的瓦屋。

推门一看，众人恍然大悟，悲伤不已——顾大爷走了！

 

第二天，村里人替顾大爷办丧事。

大黄狗犹如天下第一孝子，神情哀伤，泪水涟涟，整天整夜守在灵堂里。

第三天，村里人把顾大爷的灵柩抬到船上，准备去县城殡仪馆火化。开船时，黄狗非要上船一起去。这可不行，殡仪馆属于公共场所，黄狗会吓着人家的。村里人想了个办法，把黄狗引开后才拔开船头，一路摇去。

不料，船行至村头一座高高的石拱桥时，黄狗犹如天降神兵，“嗖”地从桥顶上跳下船来，并一头扑到顾大爷的灵柩上。船上的送葬人一时反应莫及，惊乍乍的尖叫声震荡在半月形的桥孔里。

殡仪馆里，简朴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哀乐声中结束。工作人员开始用轮车将顾大爷的灵柩推向火化室。

又不料，黄狗紧随不舍。

这不是闹着玩的，要是黄狗一齐冲进火炉，那可怎么办？

工作人员动作快，当黄狗的半个头脸探进门时，迅速将门关闭。

黄狗“汪”地一声疼叫，并只得被迫止步。但没完，黄狗疯了似的，带着声嘶力竭狂吠，上蹿下跳，左冲右突。并且，一次次地将头撞向门板，一声声“咚咚咚”的震响塞过大槌击鼓。接着，伸出两个铁扫帚般的前爪，在门板上来一阵横扫猛划，纵横交错的爪痕染上星星点点的鲜红液汁。

殡仪馆里人嚷犬吠，惊扰不堪。

无奈，有人打了110求助电话。

民警来了，用麻醉药枪将黄狗制服。


                         4

 

黄狗苏醒过来时，小屋里已是物是人非，一片冷寂。

村里人整理好顾大爷的一件件遗物后，开始按照传统丧葬礼节，每人取走一只沾有长寿之气的寿碗。

这时，尚未完全恢复身力的黄狗怒目圆睁，鬃毛毕立，然后，一一地冲着“盗碗人”狂吠猛扑。

“盗碗人”只得作罢，一只只寿碗叮叮当当掉落于地。

不过，人们一点也没有记恨黄狗。

事后，常有村里人捧着食料，去小屋看望黄狗。

只是，黄狗总是一动不动地趴在留着顾大爷气息的床位边，不声不响，不理不睬，不吃不喝。

人们担忧着，伤心着，怜悯着，但就是无法劝说黄狗。

黄狗一天天地枯瘦，一天天地虚弱，只是，那双充满留恋与哀伤的眼睛依然在悠悠地一眨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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