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娘

在我小时候，种地还没有拖拉机，更不用说联合收割机了，玉米要用手掰棒子，稻米要用镰刀收割，都是力气活，非常辛苦。

为了减轻人们的负担，大家就会养一些大牲口来帮村里干活。大牲口就像村里的人一样，也都有名字，哪个牲口干活好，哪个牲口好偷懒，哪个牲口调皮捣蛋，时常被村里的老人挂在嘴边讲，和现在年轻人被村里老年人议论是一样一样的。

我们队里养了一头牛，干活干得老好了，老牛驾车很稳，东西随便装，都能顺利拉走，返程的时候还能让人坐架子车上休息，外村的人别提多羡慕人了。

最让人羡慕的是老牛还下了个小牛犊，被老牛舔舐得可干净了，连小牛的毛发都是金黄色的，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透着淡淡的金光，看着老值钱了。

老牛去哪儿它跟到哪儿，它还特别喜欢撒开花跑，弄得周边的狗啊鸡啊鸭啊鹅啊都躲着它，怕一不小心得罪了它。不是怕它，它才多大本事啊，主要是怕又高又壮的老牛。

娇生惯养的孩子容易不吃饭，牛也一样，碰到那种没有母牛带的小牛，生怕吃了这顿没下顿，看到吃的就拼命吃，长得就飞快。这头小牛呢，吃一天草肚子还是瘪的，净跑着玩了。

我们几个小孩子干不了重活，总是被长辈们安排到河坡给小牛割草，晚上给它加餐。大家都休息了，也没谁给它玩了，这头小牛该到牛槽里吃我们晒着太阳给它割的青草了。小牛长得很瘦，一点膘也没有，很气人。

突然有天大家看到河坡里鸡飞狗跳的，然后就看到狗子们今天怎么都咧着嘴笑嘻嘻的呢，有经验的老人觉得不对劲，去河坡一看，我的老天爷，小牛竟然掉河里了。

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喝饱了水，队长按着小牛的肚子给它放水，嘴里还嘟囔着：你说你天天浪跑个啥呢，像个花头驴娃子似的，好啦，这回掉水里了，从没胖过的小牛喝水给喝成个大胖子。

最后小牛没有抢救过来，老牛可伤心了，偷偷地在牛窝棚里掉眼泪，好几天都不好好吃草了。长辈们说，老牛在后悔它以前太惯孩子了，把小牛宠成了作货精，现在后悔得草都不想吃了。

那时候吃肉少，淹死一头小牛可不舍得扔，大家吃了一顿注水牛肉，和正经牛肉都不是一个味儿。当时可是买不到注水牛肉的，还是好多年后我买牛肉，咋这么便宜呢，回家做好一吃，怎么和那头淹死的小牛一个味呢。

小牛就这么去了，大牛很伤心，但是你是牛啊，一直这么抑郁着不干活，那可咋办啊。过一段时间可是要干活了，愁得队长牙龈上火。

队里人进城买玉米种子的时候，顺便买了一头失去驴妈妈的小驴，已经因为没有奶吃，饿得一阵风可以刮倒了。我们队里的人觉得这头小驴便宜，才几十块钱，买回去养大还可以干活。

小驴走路都不太稳，毕竟太饿了嘛，最后是大家用个大布袋兜着它，一人背一会，就把它背了回来，可见这头小驴多瘦小。赶紧把二奶奶的家的羊奶挤一点给小驴喝了几口，这算是保住了命。

队里养了几箱蜂蜜，也只有到过年的时候，每家分一点给孩子们做些甜点，为了把小驴养大，队长给小驴摇了半斤蜂蜜兑到稀饭和米汤里给小驴娃喝。

最后还是养不活，毕竟不吃奶，蛋白质跟不上，不长身体啊。有位老人出主意让小驴去吃老牛的奶，看能不能活下去。挤个羊奶就算了，羊听话。老牛可不是奶牛，想挤老牛的奶，得先掂量下自己有几把刷子。

这位老前辈去挤牛奶的时候，老牛一脚差点没把他送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又从羊妈妈那里给小驴挤羊奶喝。每次都气得几只小羊羔抗议不断，咩咩叫个不停。

大家实在受不了啦，还唠叨买玉米种子的几个叔叔不瞅便宜不上当。队长看这么一点点的贴补也不是事，就把小驴牵到牛窝棚里，让它自己和老牛谈判，看能不能给吃几口。

小驴明白这是让它吃牛奶呢，着急忙慌地去吃。不用说，最后被老牛踢了一脚，差点没有当场去世。气得队长用鞭子打了老牛两下，还说：这牛不能养了，你生气不干活吧，把驴给我养大干活也行啊……

然而老牛就认小牛，再调皮也是我的小牛娃，小驴娃再听话也不被待见。经过大家的努力，最后小驴也没吃上一口奶，还挨了老牛的打。太悲哀了。

有天大家都去地里干活了，因为小牛不在了，我们去放牛的时候，也不用割草了，牛一撒开，我们就该跑着玩去了，又是抓鱼又是套兔子，可忙了。

玩累了，几个发小渴坏了，河坡到家也就四五百米，就一块回去喝水。当时没有自来水，地下水污染小，都是压水井压水，接到桶里，用葫芦飘㧟一瓢，咕噜咕噜喝一通。

几个人排队喝水，小驴在院子里看到我们，还以为我们在喝米汤或者稀饭呢，可能是太饿了，小驴跑过来，凑近了眼巴巴地看着我们手里的瓢，还用嘴去拱瓢。

大家觉得这头小驴真有意思，还知道要水喝，给它㧟一瓢水凑到他嘴边。它看到是水，就退一边去了，眼神很是绝望，显然它是饿极了。

有个发小说：驴娃饿，不喝水，越喝水越饿。我们觉得这小驴太可怜了，草还不会吃呢，还是个孩子，就这么挨饿，实在太可怜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伙伴出的主意，把小牛皮绑在小驴身上，这样大牛就可能把它当小牛，还说是他看一本故事书上这么说的。我们就把晾晒的小牛皮取下来，发现牛皮快晒干了，硬邦邦的。

小牛皮太硬了，根本没法贴着小驴绑，就那么随便往小驴身上一批，用绳子绑住。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头驴，背上盖着一张牛皮。

把小驴牵到河坡上，引到大牛身旁。小驴可能太饿了，虽然上次被牛踢了，但还是往牛肚子底下钻，谁让大牛有奶呢。大牛被我们这个太不走心的设计惊呆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咀嚼草的嘴巴都停下来了。

老牛呆呆地看着披着牛皮的小驴，这明明就是驴嘛，哪一点也不像我的牛儿啊，你们骗牛也骗得太不走心了吧。大牛看小驴往它肚子下边钻，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用蹄子踢，这次它往一边躲。

我赶紧从杨树上扯下来一把树叶，递到老牛嘴里，这是比草更鲜嫩的食物，老牛用舌头把树叶卷走，小驴也顺利地吃上了牛奶。小伙伴们赶紧从树上折杨树叶，源源不断地送过来。

就这么着小驴吃了饱饱的一顿，可开心了，在草地上跑着玩，连一直扭捏委屈的驴脸都舒展了，小眼神也发出了光芒。

大人们干完活回来，看到小驴不像以为一样，看到大人就围过来要吃的，走路都颤颤巍巍的，现在变得精神多了，很是神奇。我们不等长辈们问就把自己怎么给小驴找牛奶吃的事说出来了。

我和发小当时就挨了家长的鞋底，说我们要是让牛踢着了可咋办。感觉真是委屈啊。虽然打了我们，吃饭的时候，长辈们坐在一块还嘻嘻笑着说，这几个皮孩子还挺有办法哩……

第二天，长辈们就学着我们，把小牛皮绑到小驴娃身上，去找老牛讨奶喝，也学着我们给老牛递杨树叶吃。就这么着几天后，老牛接受小驴是它孩子了，也不用人递杨树叶了，小驴过去，它就让吃奶了，后来牛皮也不批了，老牛认下这个驴儿了。

就这么着这头小驴喝老牛奶长大了。长辈们都说这个方法不是不能用，都是用在牛犊子身上，比如这窝牛犊死了，用别的牛犊披着小牛的皮，大牛会当自己孩子喂养，没人会想到驴也能这么喂养，还是孩子们的想法不受限制。

后来小驴长大了，干活的时候，牛和驴都抢着干，尤其是犁旱田的时候。我们那边地块比较结实，一般要用两头牛犁地，或者一头牛加上好几个大男人帮趁着拉铁犁。

小驴长大了，看到老牛犁地的时候，小驴就往跟前凑，想去帮忙出力。长辈们就让驴引着一根绳子走前边，驴子每次都拼了命使劲拉犁子。长辈们说这是驴子在报老牛的养育之恩。

有次拉犁子的时候，驴子特别卖力，累得鼻孔冒热气。长辈们说，牛实在，不知道偷懒的，老牛是因为老了，拉犁子使不上劲了，全靠驴子使劲呢。就这么着，这头老牛没有因为干不动活被宰杀掉，一直在给队里服役。

有天大早上，饲养员脸色不太好，对大家说老牛老死了。大家依然是舍不得扔掉的，吃了一顿特别难嚼的牛肉，提前还把小驴牵到河坡拴在树桩上。长辈们说怕小驴看到会难过。

那时候有收骨头的，据说是做骨瓷或者饲料用了，最后太爷爷说留下一根牛骨头不卖，埋在河坡里，还说以前没人收牛骨头，给咱们村出过力的大牲口的骨头都在那边埋着。

最后我二伯捡了一块牛的小腿骨埋在了河坡的拐角处的土坡上。我们去河坡放驴吃草的时候，一个发小对小驴说：这里埋着你的牛娘……。小驴像是听懂了一般，每次经过那里都会停留一会儿，真是非常通人性的一头小驴。

我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我觉得我小时候给一头快饿死的小驴找了个牛娘，给一头得抑郁症的老牛找了个牛儿子，最后老牛也不抑郁了，小驴也被养大了，我感觉这个事算是我干过最牛的事情吧。

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