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只水牛。可是它给我的印象是那么地深刻,以致於我无法忘掉它。在我第二次再度乘直升飞机去采访的时候,我要求驾驶员再飞到那小山上去找它。但是,再没有看见它了。那时候水势已经退了许多,兵士们都在水里工作,却没有那只牛。
“也许它死了。” 我心里想:“也许因为缺少食物,给杀了吃也说不定!”
我很想降落下去打听一下,可是这种情形之下,特别地关心一只水牛未免是太可笑的。成千成万的炎民正在等待着我们的帮助,千千万万的听众正在等待着我的报导。这时侯,军方已径出动了很多飞机,将食物和药品空投到各处,我们必须报导这些实况。
一个星期以后,我乘着陆军的吉普车,到灾区去采访重建的情形,那时候铁路和大部份的公路都还不通。一路上,我们的车子在泥浆中挣扎前进,我看见兵士们在辛苦地抢修路基,用他们的双手,挥动着圆锹和锄头,成千成万的老百姓也在同样地工作着。在一个地方,我看见巨大的推土机――军方的和非军方的,在推动洪水遣留下来的淤泥。在另一个地方,我看见成千的兵士半截身子淹没在泥浆中,在建造一道临时的桥梁。老百姓赶着一些黄牛,搬着一麻袋一麻袋的砖石或者泥土。看着这些黄牛,我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只水牛。因为在我第一次的报导中,提到过它,以后电台收到了许多信――大部份是孩子们写来的,都询问它的下落。我必须向这些富有爱心的朋友作一个交代,于是我请驾驶兵向西螺大桥那个方向驶去。
越过了这道远东最长的大桥不久,我看见了那座小山,老远的就见兵士仍在泥潭中工作,老百姓也在帮忙着,也有一群黄牛在驮材料和砖土。这是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西天一片绚烂的彩霞,把一切都照得金黄。在那队黄牛的行列中,忽然显现出来一只此较特殊的动物,特别庞大的灰色的身体,长长的,弯弯的角。驮着几麻袋束西,踏着迟缓的步子,向着泥宁前进,它的后面跟着一只幼小的小牛。
我非常高兴,我想这一定就是它了,究竟人们并没有因为缺少食物而宰杀了它。我们把车子开到山上。我向那个部队长说明来意,他立刻就高兴地说:
“那只老水牛么?每一个人都知道它的故事!这里的每一个老百姓都可以告诉你它的故事,我给你找一人来。”
他用不着找。他的营房里住满了灾民,那些男人都去帮助兵士做工了,女人们在烧饭或整理东西,只有孩子们在玩耍。一听说有人要听老水牛的故事,他们就抢着争着,七嘴八舌说个不休。连部队长都没法子把秩序维持下去,我只好掏出肇记本,记下那些凌乱的片段。回到台北以后,才将它整理出来,当作小说般地在电台播出去。
那天,太阳下山的峙侯,西方的天空上是一簇簇眩目的金霞,照耀得大地一片金黄,就连那乾涸河滩上的卵石也抹了一笔鹅黄。田野里丰满的稻穗掀动了一阵阵、连续不断的金色波浪。田畴间的竹丛也在轻轻地摇动。一拿咿咿哑哑吵着的白鹭在竹梢上轻盈地降落,另一些却缓缓地扇着翅膀飞向山边婀娜的相思树林。
山坡上走下来一队水牛,它们的背上默着牧童,从容地,踏着迟缓的的步子走向归途。在最前面的是一只母牛,特别地个头庞大,可是它的步伐已经龙钟了。一只幼小的水牛跟着它。小牛没有角,大眼晴里的神色天真得和小糜鹿一样。
斜坡走完了以后,老水牛在田埂上摇摇摆摆地踱着,田埂给那金黄的穗浪冲刷着。老水牛越走越慢,不住咬(嚼)路旁的稻穗。可是它并没享受多久,它背上牧童咒骂它了,鞭打它。于是它扬起蹄,一面还不舍地,连根拔起一些稻子,边跑边嚼。小小牛儿“妈妈…”地叫着,一蹦一蹦地跟上去。一阵狂跑之俊,它们就到了家门口。
那是一座典型的台湾农庄,中间是一座红砖黑瓦的正屋,大门开在正中,两边是小小的窗户,都向着正南开着。一进门是一个小客厅,迎面是一道板墙,墙上供着观世音菩窿的圣像,白衣合掌,慈悲地垂目跌坐在莲座上。在神像下面又高又窄的黑漆供桌上,供着水果香花,和香烟袅袅的香炉。旁边贴着一张月份牌,上面画着一个牧童,骑着一头牛,题着“春牛图”三个字。客厅的旁边是一倏走廊,一直通到后面的厨房,卧室的门都开在这道走廊上。这是正屋,在它的两旁还有相对着的两座比较低矮的红瓦土砖房子,是专门做堆放农产品的。三座房子的中间是一片平滑的水泥地,可以晒谷子,也可以供农人一家纳凉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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